翌日趙元佐來到秦王府,剛進至花園,便見劉娥疾步迎上前來,朝他深深一福,道:「大王,這次你又救了我一回。若非你在德妃冊禮之前入宮取回緙絲衣裳,此事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。」
趙元佐含笑擺首:「我所做的算不得什麼。是你自己先感覺出其中蹊蹺,再則,我雖受你所託入宮,但這衣裳卻是我三弟襄王幫你取回的。那天急著給你衣裳,忘了告訴你,你應該感謝的人是襄王。」
劉娥疑惑道:「襄王?」
「正是,」趙元佐肯定,進一步說明:「襄王元侃。」
小妍離開王府後,劉娥雖覺意外,但暫未多想,一心只惦記著自己要迅速熟悉薰衣過程,以備楚國夫人不時之需。因此當日便再度練習,不料點燃一枚清泉香餅後不久便見炭餅爆炸,她驚訝之餘迅速檢查了剩下的炭餅,覺察出末端有異,捶開一看,發現裡面的火硝。回想購買清泉香餅時葉子與小丫鬟的舉動,以及小妍匆匆告假之事,遂將事情經過猜了個大概。
她原準備立即告訴楚國夫人此事,請夫人收回這件禮品,但又擔心若衣裳未損壞,楚國夫人貿然請求收回禮品,會觸怒德妃和官家,且自己也會落得個胡亂猜疑,誣衊同伴的罪名。因此便請龔美找到趙元佐,請元佐入宮,設法暗中將緙絲衣裳取出,看看是否完好如初。
而這日趙元侃入宮見父親,從萬歲殿出來,見有運送物品的車輛絡繹不絕地朝內藏庫駛去,他一時好奇,想知道今日入庫的是何寶物,便到內藏庫前查看。
內藏庫前,宦官們在按秩序卸貨、搬運,步履匆匆,車上卸下的貨物被有序地列成幾排。
一位小黃門取了堆起來高過他頭的好幾個盒子,轉身向庫房走,不慎與快步走來的趙元侃撞了個滿懷,禮盒散落一地,其中一個盒蓋因此打開,趙元侃立即聞到從中散發出的,融有黑角沉氣息的濃郁香氣。
小黃門抬頭一看,發現與他相撞的人是襄王,忙跪下向趙元侃磕頭,忙不迭地道:「襄王恕罪。」
趙元侃問:「這些物件,是哪裡送來的?」
小黃門答道:「是宗室貴戚送給德妃的賀禮,官家吩咐先入庫存著,冊禮那日在玉華殿呈出來,宴集結束再送入德妃閣中。」
趙元侃目光落在盒蓋被撞開的盒子中,注視那件薰過香的衣裳,注意到盒子上貼有紙條,以小楷字寫著「楚國夫人」等字樣,而盒中跌落出的衣裳背面幾個火燒的破洞赫然可見。
那黑角沉的香味令趙元侃隱約感覺到此事與劉娥有關,立即半蹲下,用身體遮住小黃門及其他人的視線,快速地把破洞一面翻轉於下疊好,整理衣裳入盒,合上蓋子,再遞給小黃門:「這衣裳珍貴,你別再亂翻了,可別留下污漬。」
小黃門連聲答應,千恩萬謝地接過盒子,再次向趙元侃行禮後即送往庫房。
趙元侃遂往陳國夫人閣中去,待到近黃昏時才提了陳國夫人釀的酒出來,讓自己帶的小內侍請看守內藏庫的宦官飲酒,趁幾人喝得醉眼迷濛之際潛入內藏庫,找到楚國夫人的緙絲衣裳盒子,打開把衣裳取出,用布裹成包袱帶走。
趙元侃以大袖罩著那包袱欲出宮,剛至丹鳳門,便見趙元佐快馬加鞭地趕來,狀甚焦急。
趙元侃上前相迎,笑問大哥有何要事此刻入宮。趙元佐下馬,只朝他頷首示意,卻不多話,闊步朝內走。
趙元侃跟上,道:「大哥不說,那我只好猜了……大哥是來宮中找一個要緊物事吧?」
趙元佐步履一滯,回首看了看弟弟。
趙元侃悠悠踱步至大哥面前,揚手朝他亮出包袱。
趙元佐接過,打開一角翻看,頓時心神一懾,眉頭蹙起。抬首再顧元侃,見他在自己隱含疑問的目光中笑得怡然自得。
趙元佐將衣裳帶回秦王府交給劉娥。劉娥暗忖直接告知楚國夫人實情,她必方寸大亂,多半會求助於秦王,秦王很可能也只會設法收回緙絲衣裳,而秦王此刻處境微妙,若收回禮品,就算告訴皇帝實情,以皇帝多疑的性情也必不會相信,倒是會引發他的猜忌。如今想出個兩全之計,將此事掩飾過去方為上策。
緙絲衣裳被劉娥置於房中桌上鋪開,劉娥手指在破洞之間撫過,顰眉凝思。
窗外暮色沉沉,室內蠟燭「啪」地爆出一朵燈花,一滴燭淚流出,附於蠟燭柱體上,凝結成珠。
劉娥眉頭一展,剔亮蠟燭,找來綉架,將緙絲衣裳有破洞處綳於綉架上,開始穿針引線。
劉娥纖長的手指拈著繡花針,在破洞最細小處落針,手在綳起的衣裳處上下起伏,那破洞處漸漸多了一隻綉成的蜻蜓。她繼續選擇各色絲線,並選取與緙絲衣裳顏色質地相仿的絲質布料,填補較大的破洞,再於其上繡花。隨著她縴手起落,衣裳上的破洞依次變成了草蟲、蝴蝶、翠鳥。
直綉到蠟炬成灰,劉娥累得雙睫低垂,幾欲暈倒在綉架上。半夢半醒間,一隻綉好的蝴蝶似乎從衣裳里翩翩飛了起來,劉娥抬首,喜悅的目光循著蝴蝶從綉架飛向窗外……
天已破曉。
劉娥帶著綉好花的緙絲大袖衣去見楚國夫人,將來龍去脈一併講清。楚國夫人果然十分焦慮驚懼,連聲道:「這可如何是好?要不要請大王向官家好好解釋……」
劉娥將顧慮說出,建議暫時別告訴秦王,楚國夫人亦覺她所言有理。劉娥再展開衣裳請楚國夫人過目。楚國夫人見繡花精緻,完美地遮住了所有破洞才稍稍寬心,對劉娥道:「你竟有這般手藝,我以往倒是不知。」
劉娥嘆道:「我從小就被舅母逼著繡花,做針線活掙錢。那時常叫苦不已,沒想到如今倒派上用場了。」
兩人商議後將趙元佐請來,托他將緙絲衣裳送回內藏庫。趙元佐又另備一批禮品,趁自己送禮的機會讓親信宦官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衣裳送了回去。楚國夫人回顧此事,對畏罪潛逃的小妍憤恨不已,暗暗派人去搜捕捉拿不提。
如今聽趙元佐說,衣裳是襄王取出的,劉娥想了想,倒不記得這位親王是何模樣。因趙元侃對四叔不似趙元佐親近,若非必要的應酬,便不怎麼來秦王府。偶有兩三次因節慶拜謁叔父,劉娥不是在織房就是在為楚國夫人做事,並不在秦王身邊,因此兩人並未相見。
趙元佐道:「我這三弟一向頑皮,爹爹常說他淘氣,但我倒覺得他大事上一點不糊塗。從他取緙絲衣裳這事就可看出,他甚是機智,若非宗室身份所限,將來必有一番作為。」
劉娥亦道:「京中紈絝子弟甚多,多是鬥雞走馬、千金買笑之徒……」說到這裡,不免想起了此前幾次三番遇見的那金紫少年郎,劉娥搖了搖頭,鄙夷地將他身影自此刻腦海中抹去,繼續道,「難得襄王年紀輕輕,竟如此明事理,行事又果斷機警……也難怪,有楚王這樣的大哥,他這弟弟又能差到哪裡去?都是一樣的芝蘭玉樹。」
趙元佐微笑:「你這樣誇他,回頭我見了他一定轉述,他對你的綉工讚不絕口,知道獲你稱讚,必會歡喜。」
劉娥道:「大王若遇見襄王,還請代我致謝。若不是你們冒險相助,我受罰事小,就怕此事會連累到秦王和楚國夫人。」
趙元佐點點頭,又道:「此事頗為蹊蹺,多半是有人想暗中陷害你,以後凡事多小心。」
劉娥蹙眉,想到潘寶璐,心知多半是她從中作梗,然而若她矢口否認,自己也無法證明清泉香餅是她指使人換的。如今秦王與代國公似乎時有往來,自己倒不宜再提此事了。
一陣風襲過,帶來些許飄落的花瓣,有一片落在劉娥髮際,趙元佐為她拂落,順便輕輕撫平她暗鎖的眉心。
他垂目看她剪水雙眸,柔聲道:「不過,別怕,我在。」
劉娥雙唇動了動,似乎想笑,然而眼中濕潤,兩睫一低,珠淚奪眶而出,被她迅速抹去。
「我是在做夢么?」她強笑著說,「我是一個運氣太差的女子,好像不配聽到這麼動聽的話。」
「嗯,我希望你是在做夢。」趙元佐道,「我很高興你的夢中有我。」
劉娥無言地與他相對,但覺在他溫柔目光下自己的喜悅無處可遁,最後轉身迴避,伸出雙手微笑著迎接飄落的花瓣雨,裙袂輕揚如蓮花開落。
趙元佐長身玉立於她之後,猶縈笑意注視她。這些年他身邊雖奴婢環繞,美人如雲,但他始終是寂寞的。風光尊榮的背後,他行走於父親布下的政局間,何嘗不是步步驚心,常覺得自己孤身於暗夜中逆水行舟,從沒有一個人能登上他的渡船。
然後,她出現了。她足下的路滿布荊棘,然而她不認命,不退縮,不屈不撓,在他一直探視著的眼中活得朝氣蓬勃。
他很喜歡她在他面前周身光明地美麗著,成為他孤舟邊的江渚月明,翠堤春曉,以及可以映照他人生晦暗處的光亮。